第一节 炎黄之争
转折点
炎帝和黄帝的年代,可看做古时社会情态一大变化之转折点。
《庄子》一书中记载了神农氏时代人民结绳记事、安居乐业,小国寡民之形态,其中形容社会风气淳朴,无相害之心。可是到了黄帝,就和蚩尤在涿鹿相攻伐,“流血百里”。
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陸氏、驪畜氏、軒轅氏、赫胥氏、尊盧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農氏,當是時也,民結繩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業,安其居。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若此之時,則至治已。
——《莊子·胠篋篇》
神農之世,臥則居居,起則于于。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。與麋鹿共處,耕而食,織而衣,無有相害之心。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⻩帝不能致德,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
——《莊子·盜跖篇》
《商君书·画策篇》也持类似的观点,指出神农之后便有以强胜弱、以众暴寡的现象,于是黄帝不得不对内对外兵戎相见。
神農之世,男耕而食,婦織而衣,刑政不用而治,甲兵不起而王。神農既歿,以强勝弱,以衆暴寡,故⻩帝內行刀鋸,外用甲兵。
——《商君書·畫策篇》
《战国策》《春秋繁露》中都对神农做出了极高的评价:
宓羲、神農,教而不誅,⻩帝、堯、舜,誅而不怒。
——《戰國策·趙策》
今足下以湯、武爲不義,然則足下所謂義者,何世之君也?則答之以神農。
——《春秋繁露》
其实,文献中也有关于神农时代攻伐的记载,比如《战国策·秦策》中就记录了苏秦说神农讨伐补遂1;《吕氏春秋·用民》记载夙沙之民推翻了自己的君主归顺于神农。这说明神农之时或许也已经有了用兵的事情,或许是神农氏传世时间长,起初和末年情势不同。但可以想见神农时期这类战事应当没有炎帝、黄帝时代剧烈。
黄帝与炎帝、蚩尤
根据一些记载,炎帝和黄帝其实是同族。比如《国语》中说少典氏娶有蟜氏女,生黄帝、炎帝,黄帝姬姓、炎帝姜姓。
昔少典娶於有蟜氏,生⻩帝、炎帝。⻩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。成而異德,故⻩帝爲姬,炎帝爲姜,二帝用師,以相濟也。
——《國語·晉語》
此外,《贾子》也记载炎帝和黄帝为兄弟,在《益壤》《制不定》中都说黄帝为炎帝的(同母)兄长。
《史记》中也说黄帝是少典之子,还记载了黄帝与蚩尤、炎帝的战事(逐鹿之战、阪泉之战)。在史记的记载中,神农氏衰落诸侯相互攻伐,神农氏却无力干预征讨,黄帝(轩辕氏)却通晓用兵之术,征讨不朝贡的诸侯。诸侯都来臣服。这期间,蚩尤最为残暴,没有能讨伐他的人,炎帝也想要侵凌诸侯,于是诸侯都归顺于黄帝。黄帝起兵和炎帝于“阪泉之野”大战,最终获胜;蚩尤亦作乱,黄帝从诸侯征兵,和蚩尤在“涿鹿之野”也打了一场大战,捉住并杀死了蚩尤。最终诸侯推举黄帝为天子,取代了神农氏。
黄帝者,少典之子……軒轅之時,神農氏世衰。諸侯相侵伐,暴虐百姓,而神農氏弗能征。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,以征不享,諸侯咸來賓從。而蚩尤最爲暴,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諸侯,諸侯咸歸軒轅。軒轅乃修德振兵,治五氣,藝五種,撫萬民,度四方,教熊羆貔貅貙虎,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。三戰,然後得其志。蚩尤作亂,不用帝命。於是黄帝乃徵師諸侯,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,遂禽殺蚩尤。而諸侯咸尊軒轅爲天子,伐神農氏,是爲黃帝。
——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
然而细看,《史记》这个故事逻辑似乎并不那么通畅。司马迁先说神农氏衰落后诸侯相争,又说炎帝想要侵凌诸侯,这两件事并不太一样,像是两种版本的故事拼凑出来的。
吕思勉认为《史记》的这个故事版本与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中大致相同,然而《五帝德》中只有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,并没有和蚩尤战于涿鹿的事情。
《贾子》中则说涿鹿一战,是黄帝与炎帝打的,也没有提蚩尤。吕思勉据此认为炎帝和蚩尤可能是同一个人,而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很可能也是同一场战役。《史记》中“炎帝欲侵凌诸侯”到“三战,然后得其志”这五十了六个字(上文中标黄的部分)恐怕要么是司马迁采用的另外一种说法,要么是后人的记录和司马迁原文相混淆到一起了。
关于这段历史,《逸周书》也有记载,说的是从前在天地开辟之初,上天造就了两位君主,建立了典章制度,令赤帝分别任命两位卿士,又命令蚩尤居住在少昊之地,治理四方(或许是西方)。蚩尤驱逐赤帝,双方在涿鹿的山曲处展开争斗,占据了赤帝的九个城邑。赤帝非常恐惧,向黄帝求助。黄帝擒获了蚩尤,在中冀将其杀死。
昔天之初,誕作二后,乃設建典,命赤帝分正二卿,命蚩尤宇於少昊,以臨四方2。蚩尤乃逐帝,爭於涿鹿之阿,九隅無遺。赤帝大懾,乃說於黃帝,執蚩尤,殺之於中冀,命之曰絶轡之野。
——《逸周書·嘗麥篇》
《逸周书》的另一篇记载了一位叫阪泉氏的君主,征战不休最后徙居独鹿,遭诸侯反叛而死。
昔阪泉氏用兵無已,誅戰不休,並兼無親,文無所立,智士寒心。徙居至於獨鹿,諸侯叛之,阪泉以亡。
——《逸周書·史記篇》
而西汉《盐铁论》中提及了黄帝涿鹿之战,称其杀兩曎、蚩尤而爲帝。
軒轅戰涿鹿,殺兩曎、蚩尤而爲帝。
——《鹽鐵論·結和篇》
褚少孙在《补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》中记载田千秋上书中说:“父子之怒,自古有之。蚩尤叛父,黄帝涉江。”
如果要把上述记载纳入统一的故事体系,那么《逸周书》中的赤帝就是《史记》里的神农氏,是炎黄二帝的共主。而炎帝就是蚩尤,一开始居住在阪泉,号阪泉氏。后来和赤帝在涿鹿山曲一带争战,这涿鹿和独鹿很可能就是同一个地方。后来炎帝被黄帝所灭。
《逸周书》中说蚩尤一开始“宇于少昊,以临四方”,这个“四”字很可能实际是“西”字。因为《礼记·月令》疏中说:“东方生养,元气盛大;西方收敛,元气便小;故东方之帝,谓之大皞;西方之帝,谓之少皞。”这应该就是《盐铁论》中提到的“两曎”,而少昊是其中之一。结合《盐铁论》,赤帝之时两昊可能是赤帝的左右辅弼,蚩尤为少昊,为赤帝的臣子,后来取代赤帝,另命别人担任新的两昊,而在涿鹿之战,蚩尤和他任命的两昊一同被黄帝杀死。
而另据田千秋的说法,蚩尤似乎是赤帝的儿子,那么赤帝和少典又是同一个人吗?可惜记载缺失不全,难以得出确论。
黄帝是游牧之族的首领吗?
吕思勉曾认为神农是生活在河南一带的农耕氏族,而黄帝为河北的游牧之族。阪泉、涿鹿之战是河北游牧民族侵犯河南农耕民族。但吕思勉后来改变了这个看法。
他说之前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相信阪泉、涿鹿都在涿郡;《史记》里又说黄帝驯养熊罴貔貅䝙虎,四处迁徙没有定所,以军队为营卫,颇似游牧民族的作风。
其实迁徙往来无定所是好战君主的常态,不一定是游牧民族。像齐桓公那样的君主四处征伐,难道也说齐国是游牧之国吗?
驯养熊罴貔貅䝙虎大概也只是修辞手法,并不是字面的意思。《史记》里还说黄帝“艺五种,时播百谷草木”,不也可以据此判断黄帝是农耕民族的首领吗?
寻找阪泉:上谷 vs. 涿郡
《史记集解》中引用皇甫谧的说法认为阪泉在上谷,又引用张晏说涿鹿也在上谷。吕思勉认为这是张晏用汉代时县名附会而来的,因为汉代涿鹿县属于上谷(郡),即如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涿鹿县一带。
而服虔则说阪泉在涿郡,即如今河北的涿州一带。
上述两种说法吕思勉个人更偏向上谷说。但他认为以古代征战的遗迹分布看上谷郡也还是很不准确。
《太平御览·州郡部》中援引《帝王世纪》的说法,说“涿鹿在彭城南”。所谓彭城,在如今江苏省徐州市。这个位置最为吕思勉认可。因为《战国策·魏策》中说“黄帝战于涿鹿之野,而西戎之兵不起;禹攻三苗,而东夷之兵不至”,证明涿鹿在东方。《史记集解》中也引用《皇览》,称蚩尤冢在寿张(如今山东省东平县,隶属于泰安市),蚩尤肩髀冢在钜野(如今山东省巨野县,隶属于菏泽市)。这两个地方都离彭城(徐州)不远。
黄帝统治疆域
天下有不順者,黄帝從而征之,平者去之,披山通道,未嘗寧居。東至于海,登丸山,及岱宗。西至于空桐,登雞頭。南至于江,登熊、湘。北逐葷粥,合符釜山,而邑于涿鹿之阿。
——《史記》
- 丸山,《史记集解》《汉书·地理志》中都写作“凡山”,《汉书》称凡山在琅琊朱虚县,即如今山东省临朐县。
- 岱宗,即泰山。
- 空桐,《史记集解》中援引应劭解释为山名,韦昭说其位置在陇右。
- 鸡头,《史记索隐》中解释为山名,写道:“后汉王孟塞鸡头道,在陇西。”“一曰崆峒山之别名”。《史记正义》援引《括地志》:“笄头山,一名崆峒山,在原州平高县(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)西百里。”,又说“空桐山,在肃州福禄县(如今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)东南六十里。”
- 熊、湘,都作山名解,《史记集解》援引《封禅书》“南伐至于召陵3,登熊山”。至于湘山,《地理志》中说“在长沙益阳县(今湖南省益阳市)。”《史记正义》却援引《括地志》说熊山是“熊耳山”,在商州上洛县(今陕西省商洛市)西十里,“齐桓公登之,以望江、汉”。而湘山,“在岳州巴陵县(如今湖南省岳阳市)南十八里”。
- 釜山,《括地志》中说在怀戎县北三里,即如今的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。
综合分析,泰山本就是古代登封之处,琅琊(丸山)也不是黄帝不能踏足的地方,但“空桐”若真在陇右、“熊、湘”真在巴陵,未免相距太远了。
吕思勉认为《路史》中说的位于“汝之梁县西南四十里”的“空同山”(如今河南汝州市一带)可能是所谓的“空桐”。根据《路史》的说法,“(空同山)有广成泽及庙,近南阳雉衡山”,印证了东汉马融《广成颂》中所说的“面据衡阴”。而《史记·殷本纪》中也记载殷后有空桐氏,其在河南南部一带活动也比较合理。
至于“南至于江”,吕思勉认为,古人所说的江不一定指如今的长江。熊、湘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,但肯定不是西抵上洛(陕西商洛),南至巴陵(湖南岳阳)。
《括地志》中说“釜山”在怀戎县,吕思勉认为也是因为涿鹿在上谷一说而附会的,真实地点也不可考。不过夏商周三代北边疆土都没有达到恒山,因此“釜山”一定也是在恒山南边的某处。
最后一句说黄帝定都邑于“涿鹿之阿”,则是蚩尤旧时的居所。
由此看来黄帝时期的疆域不过如今的河南、山东一带。而他的本来居处则还是在兖州、徐州之间,即如今黄河下游以南、淮河以北的山东南部、江苏北部一带。
还有一种说法说黄帝活动在如今河南新郑一带,因为 《史记》说黄帝号有熊,而《白虎通义》也记载黄帝号有熊。
自黄帝至舜、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,以章明德。故黃帝爲有熊帝,顓頊爲高陽帝,嚳爲高辛帝,堯爲陶唐帝,舜爲有虞帝。
——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
《史记集解》中引皇甫谧说法,说有熊是如今河南新郑,吕思勉认为此说不妥,是附会之说。因为郑地是陆终后人居住之所(䢵、鄶人之所居),而陆终是吴回的后人。吴回在高辛氏时期担任“火正”官职,被命名为“祝融”。这一支后裔有一个叫鬻熊的,他的后人都以熊为氏,如熊丽、熊狂等。所谓鬻熊,恐怕也是祝融的同文音变,单字称熊。这和黄帝号有熊不是一回事。
至于黄帝的埋葬地,《史记》中曾说“黄帝崩,葬桥山”。一些说法认为桥山在如今的陕西省。比如《汉书·地理志》中说“桥山”在“上郡阳周县”。但吕思勉则认为陕西遥远,黄帝并不能至。《汉书·王莽传》中也记载王莽自称是黄帝之后,命人在桥山建造黄帝陵墓,作为祭祀场所,称之为桥畤。
又偏偏《史记·封禅书》中还记载了一段公孙卿向汉武帝进言的内容,讲述了一段黄帝成仙的传说,其中踢到黄帝曾经到汉时的雍县祭祀天帝,而这个雍县就在如今的陕西,故事中提到的一些汉时地名也都位于陕西一带。吕思勉认为这段故事荒诞不经,但是公孙卿却能用汉时的地名让它听上去确有其事,是真正的信口开河:
黄帝郊雍4上帝,宿三月。鬼臾區5號大鴻,死葬雍,故鴻冢是也。其後黃帝接萬靈明廷,明廷者,甘泉也。所謂寒門者,谷口也。黃帝采首山銅,鑄鼎於荆山下。鼎既成,有龍垂胡髯下迎黄帝。黃帝上騎,群臣後宫從上者七十餘人。龍乃上去,餘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龍髯。龍髯拔,墮,墮黄帝之弓。百姓仰望。黄帝旣上天,乃抱其弓與胡髯號,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,其弓曰烏號。
——《史記》
“悠悠之说,遂成故实”,很多史实错谬正是源于此种现象。
黄帝的功绩
神農氏没,黃帝、尭、舜氏作,通其變,使民不倦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。
黃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蓋耴諸《乾》《坤》?刳木爲舟,剡木爲楫,舟楫之利,以濟不通,致遠以利天下,蓋耴諸《隨》?重門擊柝,以待賓6客,蓋取諸《豫》?斷木爲杵,掘地爲臼,臼杵之利,萬民以濟,蓋取諸《小過》?弦木爲弧,剡木爲矢,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,蓋取諸《暌》?上古穴居而野處,後世聖人易之以宫室,上棟下宇,以待風雨,蓋取諸《大壯》?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樹,喪期无數。後之聖人易之以棺椁,蓋取諸《大過》?上古結繩而治,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,百官以治,萬民以察,蓋取諸《夬》?
——《易·繫辭傳》
《周易注疏》中记载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认为这九件事都是皇帝的功绩,或说是黄帝创始,而尧舜完善。但吕思勉认为这种说法难以采信。唐代孔颖达注疏的《尚书正义》认为“垂衣裳而天下治”是黄帝、尧、舜的功绩,至于舟楫、服牛、重门、臼杵、弧矢,并无关乎一定帝王时期,说在黄帝、尧、舜之时与否都说得通。至于宫室、墓葬、书契之类,都先说上古如何,然后说后世圣人带来变革,并不是指黄帝、尧、舜时的事情。吕思勉认为孔颖达这种说法虽然本意是想牵强附会《尚书序》起于伏羲之时,但是它的评判在文理上是有道理的。
不管怎么说,从黄帝开始,人们生活习用、习俗逐渐完善完备,历史也逐渐开始有了详细的记载。
黄帝之时的兵器
人曰蚩尤作兵。蚩尤非(始)作兵也,利其械矣。未有蚩尤之時,民固剥林木以戰矣。
——《呂氏春秋·蕩兵》
《吕氏春秋·荡兵》中这句话认为蚩尤并非最早制作兵器的领袖。早在蚩尤之前,人们就削林木来作为兵器战斗——即《易》中所说的“弦木爲弧,剡木爲矢”。《越绝书》中有记载:“軒轅、神農、赫胥之時,以石爲兵;至黄帝之時,以玉爲兵”。所谓“玉”也是石的一种。看来在铜被发现利用前,人们是兼用木制和石制的兵器。
管子中记载了一段黄帝与伯高的对话,其中隐含着一条关于管控矿产资源、铸造兵器、兼并诸侯的逻辑链条。
黃帝問於伯高曰:‘吾欲陶天下而以爲一家,爲之有道乎?’伯高對曰:‘請刈其莞而樹之,吾謹逃其蚤牙,則天下可陶而爲一家。’黃帝曰:‘此若言可得聞乎?’伯高對曰:‘上有丹沙者,下有黃金;上有慈石者,下有銅金;上有陵石者,下有鈆錫赤銅;上有赭者,下有鐵。此山之見榮者也。苟山之見其榮者,君謹封而祭之。距封十里而爲一壇,是則使乘者下行,行者趨,若犯令者,罪死不赦,然則與折取之遠矣。’脩教十年,而葛盧之山發而出水,金從之。蚩尤受而制之,以爲劍鎧矛戟,是歲相兼者諸侯九。雍狐之山,發而出水,金從之。蚩尤受而制之,以爲雍狐之戟、芮戈,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。
——《管子·地數》
吕思勉认为南方地区用铜器早于北方,蚩尤的冶金治兵的技术可能也是从南方带来的,毕竟相传五刑就从蚩尤而始。
另一方面,古代北方地区的铜矿、锡矿资源均少于南方,所以周穆王、管子都有赎刑制度,即用财产或劳役抵罪免除刑罚。管子向齐桓公进言称齐国少甲兵,因此想要用赎刑的方法将资源向军事倾斜。
——《尚書》
桓公曰:“卒伍定矣,事已成矣。吾欲從事於諸侯,其可乎?”管子對曰:“未可。若軍令,則吾既寄諸内政矣。夫齊國寡甲兵,吾欲輕重罪而移之於甲兵。”公曰:“爲之柰何?”管子對曰:“制,重罪入以兵甲犀脅二戟;輕罪入蘭、盾、鞈革二戟;小罪入以金鈞,分宥薄罪入以半鈞。分宥謂從坐者分其首犯而寬宥之。無坐抑而訟獄者,正三禁之而不直,則入一束矢以罰之。美金以鑄戈、劍、矛、戟,試諸狗馬;惡金以鑄斤、斧、鉏、夷、鋸、𢺡,試諸木土。”
——《管子·小匡》
从最后一句可以看出,美金(即铜)用来铸造兵器,而恶金(铁)用来铸造农具。
《左传》中一则记载也揭示了当时北方铜资源的珍贵:
鄭伯始朝于楚。楚子賜之金,旣而悔之,與之盟曰:“無以鑄兵。”故以鑄三鍾。
除此之外,《吴越春秋》《越绝书》中也都夸赞南方的兵甲之利,可见至少在东周之时,北方用铜水平还远在南方之下。不过《管子》之中已经有盐铁篇,看来北方的农具早已经发展到一定水平。或许这也是黄河流域民生日渐兴盛的原因之一。
第二节 黄帝之族与共工之争
根据今文家的说法,黄帝之后的继位者是颛顼;但是依古文家之言,二者之间还多了一个少昊。吕思勉认为,上古时期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下共主。古书中所说的某帝崩、某帝立,都是后人追述,并不一定是传承相接,也不必是紧随其后。因此,黄帝和颛顼之间到底有没有少昊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少昊和颛顼的事迹如何,需要探究。
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的记载有一些来自于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,其中对于颛顼、帝喾两代帝王都只是虚辞赞美,没有记载具体的事迹。不过综观各类古书可以发现两件事情比较重要:一是当时和共工的争战非常激烈,到尧舜禹之时还未结束;二是黄帝灭蚩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黄帝(姬姓)与蚩尤(姜姓)两族仍然通婚,因此颛顼、帝喾都和姜姓之族有些关系。
少昊是否是黄帝之子?
有关少昊的记载出于《左传》。
昭公十七年,郯子访问鲁国,鲁国大夫叔孙昭子向郯子询问少皞氏以鸟名命官的缘由:
秋,郯子來朝,公與之宴。昭子問焉,曰:“少皞氏鳥名官,何故也?”郯子曰:“吾祖也,我知之。昔者黄帝氏以雲紀,故爲雲師而雲名。炎帝氏以火紀,故爲火師而火名。共工氏以水紀,故爲水師而水名。大皞氏以龍紀,故爲龍師而龍名。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,鳳鳥適至,故紀於鳥,爲鳥師而鳥名。鳳鳥氏,歷正也;玄鳥氏,司分者也;伯趙氏,司至者也;青鳥氏,司啓者也;丹鳥氏,司閉者也;祝鳩氏,司徒也;鴡鳩氏,司馬也;鳲鳩氏,司空也;爽鳩氏,司寇也;鶻鳩氏,司事也。五鳩,鳩民者也。五雉爲五工正,利器用,正度量,夷民者也。九扈爲九農正,扈民無淫者也。自顓頊以來,不能紀遠,乃紀於近。爲民師而命以民事,則不能故也。”
昭公二十九年,有龙出现在绛地郊外。魏献子与蔡墨的对话中,献子请教社稷的五种祭祀是哪一氏族的五官负责管理。蔡墨回答说少昊氏有四叔,分别叫重、该、修、熙,担任其中的三祀,另外二祀分别是颛顼氏的祝融和共工氏的句龙。
少曍氏有四叔,曰重,曰該,曰脩,曰熙,實能金木及水。使重爲句芒,該爲蓐收,脩及熙爲玄冥,世不失職,遂濟窮桑,此其三祀也。顓頊氏有子曰犁,爲祝融;共工氏有子曰句龍,爲后土,此其二祀。
吕思勉曾论证过穷桑在鲁地附近,而郯在如今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。郯子说其高祖少昊、挚之掌权时,爽鸠氏为司寇,而昭公二十年晏子曾对齐景公也提到爽鸠氏。看来在古代如今山东省一带确实有一个少昊氏,并非凭空杜撰。但有的史学家把少昊附会为黄帝之子青阳,则谬之千里。
昔爽鳩氏始居此地,季萴因之,有逢伯陵因之,蒲姑氏因之,而後大公因之。
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中记载,黄帝娶西陵之女嫘祖。嫘祖作为黄帝正妃生有两个儿子,虽然都没有接替黄帝的位子,但是他们的后代都做了天下之主。大儿子叫玄嚣,又名青阳,被封在江水。二儿子叫昌意,被封在若水。昌意娶了蜀山氏之女名叫昌仆的,生儿子高阳。高阳有圣德,因此黄帝驾崩后由他的孙子高阳继位,后世成为帝颛顼。颛顼的儿子名叫穷蝉。颛顼驾崩之后,玄嚣的孙子高辛继位。而高辛的父亲名叫蛟极(也就是玄嚣的儿子,黄帝的孙子)。
黄帝居軒轅之丘,而娶於西陵之女,是爲嫘祖。嫘祖爲黄帝正妃,生二子,其後皆有天下。其一曰玄囂,是爲青陽,青陽降居江水;其二曰昌意,降居若水。昌意娶蜀山氏女,曰昌僕,生高陽,高陽有聖德焉。黄帝崩,葬橋山。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,是爲帝顓頊也。……帝顓頊生子曰窮蟬。顓頊崩,而玄囂之孫高辛立,是爲帝嚳。帝嚳高辛者,黄帝之曾孫也。高辛父曰蟜極,蟜極父曰玄囂,玄囂父曰黄帝。自玄囂與蟜極皆不得在位,至高辛即帝位。高辛於顓頊爲族子。
——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
吕思勉认为《史记》的这段记载与《大戴礼记·帝系篇》吻合,属于古代遗留下来的世系版本。虽然古代的君主未必像后世一样是天下共主,但是部族内的君位相袭是比较清楚的。就比如说蒙古部首领忽图剌死后,蒙兀国没有了共主,也速该仍然是尼伦蒙古之主;夏朝太康失国、少康中兴也是一样的意思,从太康到其弟弟中康再到中康之子相,只不过不是天下之王,但仍然是夏的君主。
本章第一节中已经辨析过,少昊与太昊相对,是东部和西部两个管理者的名称。《汉书·律历志》中引用刘歆撰写的《世经》,解读郯子对昭子的话(见上文),认为郯子是从其先祖少昊开始向前追溯:少昊承接自黄帝,黄帝承接自炎帝,炎帝承接自共工,共工承接自太昊。
并用《易》的记载梳理出“炮犧——共工——炎帝——黄帝——少昊”的世系来:
- 炮犧(伏羲)以龙纪,首德始于木,是百王之先,即太昊;
- 共工氏,《祭典》中记载其曾称霸九州,但是因为他是水德,若夹在木(伏羲)和火(炎帝/神农)之间便不符合五行相生的顺序,所以只说称霸不说称王,《易》中也没有记载;
- 炎帝,以火纪,所以是火德承接伏羲的木德,号神农氏;
- 黄帝,是土德,对应火生土;
- 少昊帝,则引用《考德》9说他名叫“清”,就是指黄帝的儿子清(青)阳,名挚。因为土生金,所以少昊帝是金德,号金天氏。又由于周朝改变了少昊时期的乐制,所以没有记载,只在五行顺序中提到了他。
言郯子據少昊受黄帝,黄帝受炎帝,炎帝受共工,共工受太昊,故先言黄帝,上及太昊。稽之於《易》,炮犧、神農、黄帝相繼之世可知。太昊帝,《易》曰:“炮犧氏之王天下也。”言炮犧繼天而王,爲百王先,首德始於木,故爲帝太昊。作罔罟以田漁,取犧牲,故天下號曰炮犧氏。《祭典》曰:“共工氏伯九域。”言雖有水德,在火木之間,非其序也。任知刑以彊,故伯而不王。秦以水德,在周、漢木火之間。周人遷其行序,故《易》不載。炎帝,《易》曰:“炮犧氏没,神農氏作。”言共工伯而不王,雖有水德,非其序也。以火承木,故爲炎帝。教民耕農,故天下號曰神農氏。黄帝,《易》曰:“神農氏没,黃帝氏作。”火生土,故爲土德。與炎帝之後戰於阪泉,遂王天下。始垂衣裳,有軒冕之服,故天下號曰軒轅氏。少昊帝,《考德》曰:少昊曰清。清者,黄帝之子清陽也,是其子孫名摯立。土生金,故爲金德,天下號曰金天氏。周遷其樂,故《易》不載,序於行。
《后汉书·张衡传》记载张衡曾列举司马迁、班固著述中与典籍不相符的十几处事情。唐代李贤注中举了其中一件事:
《帝系》:黃帝産青陽、昌意。《周書》曰:“乃命少皞清。”清卽青陽也,今宜實定之。
《周书》中的这句话出自《尝麦解》,原文是“乃命少昊清司馬鳥師,以正五帝之官,故名曰質。天用大成,至于今不亂。”吕思勉怀疑原文有缺失或错误,以此把清认作少昊的名字,属于牵强附会。而且这里说的“质”与“挚”同音,恐怕古文学家也是据此认定少昊名为挚的。而且左传中郯子说黄帝、炎帝、共工、太昊,都没说名字,只称呼少昊挚,吕思勉怀疑这里也是研究左传的人在一旁注释的“挚”字,被后来的人误认作正文。
总而言之,少昊肯定确有其人,而且居住在东方,掌管当时的名国。但是说他是黄帝的继任者,恐怕属于无中生有。
与共工的争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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